- 「戰爭中,從文字到街訪的練習」
9/18晚間,政大中文寫作中心迎來第二場「採訪人」系列講座,這天邀請到的是政大外交系畢業、曾在《商業週刊》、《報導者》工作過,近期則以烏克蘭前線報導為人所知的國際新聞記者劉致昕。
■新型態戰爭、不戴頭盔的記者
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的戰爭至今持續三年,致昕透過文字、聲音、影像,多元的管道發聲持續努力,儘管形式各異,但致昕中心的記者理念卻從未改變:
「相遇 、相斥 、相持」,是他所相信的採訪心態。
初步詢問在座同學們對於採訪戰爭的印象後,致昕耐心地為大家解惑。關於如何保持客觀,致昕分享他的採訪心態從不是先帶著答案、預設立場
,而是儘可能回歸純粹的好奇發問。關於戰區的樣態也不只有一種,烏克蘭幅員廣大,有的是交戰區、有的早被入侵、有的還未被佔領,各區戰爭體感大不相同。而往外延伸的地緣政治中,如邊界的國家波蘭、如能源有直接相關的印度都能是廣義的戰區。
除了空間的重新定義,「戰地記者」也與許多同學的想像很不一樣。致昕說道,人們所想像的戰事採訪,容易停留在戴著頭盔的戰地記者,但現代戰爭中,你已經可以坐在家裡,看見每個戰地的即時直播。而更現實地說,要能待在前線,背後也需要極其龐大的後援,高額的戰地保險、醫療後勤團隊、評斷進退的軍事顧問、地陪嚮導、開著防彈車的司機,這些都還只是基本。
交戰嚴重時,致昕原先敲定好的烏克蘭人都隨著飛彈投下而失去音訊,他當時做的是狂滑IG,一個一個敲進公開的限時動態,因此採訪到六個正在逃難的烏克蘭人,這些都是很私人、很即時的視角,有位女孩一早起來發現全家人都消失了,後來才知道是作為職軍的父母被緊急召去前線。有了科技輔助,相遇沒有大家想像中的難。最重要的還是如何不相斥,如何與受訪者相持。
■書是武器,是守住文化的防線
關於戰爭帶來的改變中,有一點令大家意外的是:出版業的復甦。戰爭時常停電、躲避空襲的空白中,大家多了許多被迫停下來的時間。年輕人開始對自己的歷史感興趣,很多前線的軍人需要閱讀才能入睡,兒童繪本也大量出現解釋戰爭的題材,書本為許多人解釋當下的荒謬、撫慰內心的不安。
而書本也是武器,致昕指出圖書館、學校都是第一波被轟炸的,被佔領的區域中,俄羅斯已經開始重構史觀,建立新的課綱,教育下一代這片土地原本就屬於俄羅斯。因此書不只是撫慰,更是烏克蘭人守住文化的防線。
■採訪不是填空題 ,是申論題
致昕分享他採訪人的時候,喜歡觀察其房間的牆上。照片、車票、國旗絲帶,貼在牆上意味著每天會看見,因此往往是當下人們最關注的事物,「當我們看見他們在乎的小事物時,受訪者會覺得被尊重」除了房間,咖啡廳、夜店、教堂則是致昕進入一個地區後很喜歡觀察的地方,因為這些是人們修補心靈的空間,可以幫助他理解人民。致昕補充,寫戰爭不只是寫戰場,有的記者是為了採訪戰爭而採訪烏克蘭人,但他永遠都是先想了解人物本身,這關乎每個人心目中對於報導、採訪的意義想像。
他分享自己訪問過一位無人機工廠的志工,但不想很制式地問他無人機、問他戰場。相反地,他關心眼前這個人的生活。也因為如此他才發現這位志工原來是俄羅斯舉國上下聞名的天團吉他手,有趣的問題便一個個冒出來,像是俄羅斯歌迷怎麼看待他現在的工作? 像是怎麼在工廠玩樂團。致昕說採訪不是填空題,請當作申論,真正寫進去人物裡,對他來說,這些不停留於表面的採訪才是真正有人味的故事。致昕提醒同學,記者進入的是他人的生命,若沒有尊重,相遇便會相斥,不但受訪者感覺不好,執筆記者的工作價值也會改變。
■記者是不斷的接收,但別忘記訴說
接著致昕分享許多務實的國際記者準備,包含釐清當地法規、治安,救難包與後援夥伴名單等等,其中他特別強調的每日工事是:detox。記者是不斷的接收,如果沒有適時地釋放心理會塞住,明天的工作就沒有辦法繼續。並且採訪是一個團隊,彼此要知道夥伴的狀態才相互配合,有時候並不真的需要立即提出解方、安慰,僅僅只是傾聽就好,致昕分享國外的媒體主管甚至還有正式的課程訓練是教大家如何幫助團隊訴說。
■讓採訪成為不打擾的相遇
致昕在現場拋給同學們許多訪問難題:情境一,你走在波蘭的邊界,現場大量的烏克蘭難民,全世界的NGO ,物資湧入,現場兵荒馬亂,此時你作爲記者該訪問誰?怎麼問?
致昕當時的選擇是站在原地兩個小時 ,因為不敢打擾,他知道每個難民都相當疲累,因此他耐心等待。在現場待得足夠久,他才目睹並捕捉到兩個朋友歷經磨難,相擁重逢的那一刻;因為等得夠久,他看見一個徬徨的母親,對著他這個陌生的東方臉孔滔滔不絕,帶著女兒走了好長的路,好不容易停下來的她只想對一個大人盡情宣洩痛哭。
致昕說「相遇」不難 ,他不想只是短暫停留,暴力地拍幾張難民照,快速攫取故事對他而言就是相斥 。慢下來傾聽,才能關心他們,才能盡可能不違背個人意願 ,不過度打擾地進行採訪,這是多年來致昕作為記者的理念。
情境二,參加一場布查的葬禮 ,前一天這裏這裡死了五百個平民,你要怎麼採訪?有的同學回答問死者的資訊,也有人提到訪問家屬或葬儀人員。致昕的選擇先是詳盡地紀實葬禮的所有細節,從挖墓地、拋花土、鳴槍致意。在新增的焚化爐與太平間,還原現場環境。接著他小心翼翼地訪問工作人員,關心這位找屍體的人會不會睡不著,對方說著死亡太多,其實每天都累攤,而此時突發狀況是他只向一旁,致昕他們身旁原來就有四具屍體。為了緩和工作團隊的驚嚇,致昕讓大家先在一旁休息,一位奶奶很自然地招手要他們進室內。
她是葬儀社的花籃編織人。致昕依舊不想直接切進殘忍的問題,話題停留在生活問題上 ,像是她當時為何從俄羅斯搬來定居,花籃的工作如何等等,但聊起花籃的設計圖樣難度時,奶奶還是揭開最難啟齒的現實,她覺得最難編的,始終是那天為死去兒子編織的花籃。這便是屬於致昕式的,不打擾的訪問之道。
■不可承受之重,記者的選擇
「戰爭的重量太重 ,會重到把受訪者消滅」致昕沉重地說。戰爭太過龐大,過於搶眼,記者很容易會迷失於戰場而無法好好書寫其中活生生的人。他提醒同學們:「戰場不是完成記者使命的地方
,戰爭不是為了讓你找到當記者意義的事情」致昕進一步指出,戰爭已經是去人化的過程,正因不把生命當作生命看待才能合理出兵、放心轟炸。如果連媒體也加入去人化的過程,對他而言會無法去面對現場真實的人與生命。
作為第一線最大的創傷,致昕說不是看到血,也不是看到屍體,而是時刻擔心自己會不會做出錯的選擇,讓受訪者受到負面影響,因為報導一出,一切都來不及了。這也是為何他總是時時惦記著「相遇、相斥、相持」的信念。致昕只希望同學們記得:戰爭不是只有一種模樣,如果大家未來會走入採訪這條路要知道,你是有選擇的,要以你最舒服的方式完成工作,這不只是保護自己,也同時才能保護故事、保護受訪者。